畢明專欄｜復仇的女人，最強的辛辣女人
韓國最厲害的文化，不是BTS，不是泡菜，是：復仇。
韓國的復仇，有BTS和Black Pink那麼流行，泡菜那麼辣，但更狠、更深、更痛。更厲害而且吊詭是能紅足幾十年，一直年輕trendy。
韓國的導演，朴贊郁、金基德、奉俊昊等世界級的，都精於演奏宏大而悲愴的復仇旋律，楚歌屈過屈原。朴的成名絕技是技驚四座的「復仇三部曲」：《我要復仇》、《原罪犯》、《親切的金子》；金基德出道之初即上演《虛擬復仇事件》，高峰作震撼三官的《聖殤》，可能是史上最肝腸寸斷、殘忍撕心的復仇絕詩；奉俊昊的《上流寄生族》，男主角殺人之刀，封喉的社會食物鏈下游的人，對上流富人最切骨的復仇。
（圖片來源：《上流寄生族》劇照）
復仇的女人，最強的辛辣女人
共同點是所有復仇，都發自滔天的沉冤，須以精密的情感虐待，毁滅性行刑來解決。從不大愛，決不原諒，沒有寬恕，韓國人沉迷復仇。
到如今韓劇《黑暗榮耀》全國爆紅，席捲亞洲，更清楚發現這條復仇之血路，在韓國人體內根本只有殺得性起一途，沒有發展至其他好轉方向的跡象。
我是不大看韓劇的，除非特別出色，所謂出色，不一定高明，可以是通俗得高度專業，我都收貨。一堆狗血經典愛情劇，我一眼也沒看過，人氣和潮流對我亳無意義，我願意花時間看的只有《Signal》、《屍戰朝鮮》(Season 2基本上要用1.5速率看完)、《Move to Heaven：我是遺物整理師》、《魷魚遊戲》及《黑暗榮耀》。係咁多。
（圖片來源：《黑暗榮耀》劇照）
看《黑暗榮耀》因為宋慧喬，我從來沒有看過她，想看看；也因為此劇在韓差不多成為一個現象，全國談論，那就不同了。是時代。究竟今時今日，貧富懸殊、官商警勾結包庇，助富為虐衍生的不公義，多年來有沒有變過？韓國人今時今日看得爽YY的劇，和廿年前朴贊郁等出道時有大分別嗎？我意思是韓國社會。
看來沒有。《黑暗榮耀》的校園暴力，慘絕人寰過六月飛霜，原來只是反映現實，沒有戲劇化，真人真事本身還要更殘酷。有錢女學生真的以火燙的電捲髮器，把窮家同學活生生炙傷，如用刑，拳打腿踢已是恩賜。因為她喜歡，因為她可以。
（圖片來源：《黑暗榮耀》劇照）
韓國的財富暴力、濫權暴力、賄賂暴力、肢體暴力，貪腐暴力，太日常，窮人含L如賤畜。「有錢無罪，無錢有罪」是定律。
「含著金湯匙出生」就是上等，韓國有「湯匙階級論」（수저계급론），指依照父母的能力來評價子女的等級，從 2015 年下半年開始的流行詞，深植社會中，在校園裡最昌盛。
（圖片來源：《黑暗榮耀》劇照）
劇中的霸凌之女魔頭涎鎮，從小就以人生勝利組姿態，毫無同理心唯我獨尊橫行霸道。她媽媽的洗腦家庭教育很成功，教她階級優越、金錢萬能、窮人低等，把她的良知和善良洗得乾乾淨淨。一個中學生可以那麼歹毒，因價值觀徹底扭曲。她對弱勢和貧窮，有種如納粹文化厭恨猶太人的歧視，和她「撞衫」，大巴大巴掌摑侮辱，後釀成命案是她自招。女主角文同珢被熨斗、電捲髮器肆虐生還是幸運。
（圖片來源：《黑暗榮耀》劇照）
涎鎮還懂挑，窮之餘，沒人理的孩子，不負責任/缺席的爛父母，又或是父母有殘障的窮苦孩子，她就霸凌，因為沒手尾，社會已把他們遺棄。向最弱、最無權、無助者抽刀，這種「識食」特別令人髮指。這是韓劇的味精。
宋慧喬飾的文同珢，叫天不應的孩子，老師痛打她、報警黑警打發她，鬧大了爛母親收了點錢就簽同意書出賣她並一走了之，一個少年自殺不成化悲憤為仇恨。她自教、自救、自學，用18年令自己進步、處心積慮在不公義社會用自己的方法找回公道，血債血償，唔使用劍。
現實中沒有正義聯盟，沒有超級英雄，她用野蠻的生命力及復仇意志拯救自己，一個個誅滅敵人。
（圖片來源：《黑暗榮耀》劇照）
她的超能力，是取西經復仇法，死不了就立地成「魔」，還是神？死神可以是神，殺神是John Wick，仇可煉成神成為同珢。復仇是黑暗，但光榮。
劇中沒什麼複雜的人性、階級的張力、只有最原始但極致的痛和仇。很獸性、很純粹、甚至粗糙的人物性格，奸的極奸、慘的至慘、沒什麼魯迅深省的「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、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」，總之都是pure evil，賤人必須死！於是復仇成功帶來原始而獸性的痛快，冇深度的，不必。韓式復仇，如一碗韓國辛辣麵，濃味、絢爛、即食。
（圖片來源：《黑暗榮耀》劇照）
但操作精良。《黑暗榮耀》以圍棋為湯底，一個extended metaphor貫穿全劇，喻同珢張網佈局，一步步把仇人迫死、陷崩盤落索之地。捉棋，在枱上捉，沒什麼枱底陰謀，此劇之過人，是復仇者一直打開口牌，係，我係嚟尋仇的。每招你都看見，每步棋都在明，看對手看不看得穿，守不守得住。對「男友」也是往事和復仇計劃和盤托出，零隱瞞，沒什麼日後秘密露餡的伏線危機「原來你乜乜乜」，不必。顛覆了所有復仇都要暗中埋炸彈的傳統，省卻了廢盡力氣掩蓋手影的老調。配角如同珢的「復仇羅賓」大嬸、包租婆婆都可愛。
「命運總要派些人站在你這邊吧。」
（圖片來源：《黑暗榮耀》劇照）
未嘗不像黃永玉說的蜘蛛智慧：唔夠打，就造一張密密的網，等獵物落網，等對手耗盡力氣再去降服。強敵不可戰勝，先好好活著，經營好自己的生存和復仇條件。
（圖片來源：《黑暗榮耀》劇照）
說是黑暗榮耀，但網是陽光下結的。我喜歡這種開宗明義，明人不做暗事，仇報得光明磊落。而她不必出手害人，只要讓魔自己狼狽地脫落人皮。「以我攻人，不如使人自露」。
校園暴力，不過是社會縮影，一個全方位都壞咗嘅地方，復仇使者把邪惡團火，逐個擊破，一隻隻蟹掟落街，有權有勢有才的人上人VS無權無勢冇錢的下等人，小大衛贏了歌利亞。
是什麼令一個社會，復仇主題永遠新鮮？
是血海深仇不能原諒，因為罪無可恕，就以史詩式復仇作國民娛樂，成為生意。
（圖片來源：《黑暗榮耀》劇照）
凡熱爆韓劇，《梨泰院Class》、《財閥家的小兒子》、《黑道律師文森佐》等，都必帶「私仇」成份。正常途徑或公權力無法伸張正義，便選擇私了復仇，結局往往大快人心，因此給人有如夏日暢飲汽水般的爽快感，被韓國劇迷稱為「汽水（사이다）戲劇」。
（圖片來源：《黑道律師文森佐》劇照）
但爽劇打爆敵人，沒有解決過任何問題，法庭仍沒公義人所共知，文化知識份子要用創作替天行道，在銀幕和客廳電視中為民除害。韓劇的演出仍是話劇式誇張大惡，擠眉弄眼，一定要激動，一激動就每句對白都聲浪crescendo由講到喊到撕叫。其實很累。宋慧喬的與眾不同，是她戒了用味精做戲，有角色需要的沉鬱沉著，成為絢爛中最光暗的黑色。
亂世才需要包青天，歐美社會都不再需要復仇文學如《基度山恩仇記》了。社會沒公義才要食報仇辛辣麵，但有些社會，連《正義迴廊》毒舌大狀》都不拍，直接復仇，有些社會如北韓，法庭片、復仇片，都不必拍，因為領導太英明，社會太平安寧。
「水太冷了，等到春天再死，好嗎？」十年未晚。
很強，但很累。
最好，當然是十年百年後，將來的孩子，不知道什麼叫「復仇」二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