動盪一年,餘波未了,因疫情延期頒發的香港電影金像獎,最終由導演爾冬陞於網上直播一連讀出所有得獎名單,或者,這個有史以來最匆促、最沒有慶賀氣氛的頒獎形式,正是香港過去一年昏暗失落的寫照。對於賽果,譬如合拍片《少年的你》橫掃八獎,鄭秀文再度失落影后,有人歡喜,有人打抱不平。但個人而言,最值得感觸的是太保(張嘉年)終於憑《叔.叔》摘下最佳男主角,首登影帝。錦上添花的獎座很廉價,但這一年的影帝,是一場遲來的愛。
若從不認識太保,其實很正常。但就算沒聽過這個名字,作為香港觀眾,不多不少都在若干年前看過他的演出。話說太保身世複雜,祖籍廣東,1950 年香港出生。那年,第二次國共內戰結束,蔣公渡江,國府遷台,翌年太保便跟隨父親搬到台灣,於高雄長大,直到小學畢業才回流香港。太保這個外號,據聞就跟他來自台灣有關。
太保初入邵氏片場,就要面對現實,外貌不行,難以討好觀眾,無緣幕前演出,於是投身幕後,跟了邵氏名導午馬做場記。當時邵氏主打武俠片,太保不久亦開始轉戰動作演員。後來再做了成龍班底,專門扮演下把配角,像《A 計劃》、《公僕》和《警察故事》等系列,基本上有成龍的電影,就有太保,黑白兩道他都演過,全是嘍囉、隨從、路人甲等捱打陪襯的角色。到 90 年代過後,成龍勇闖荷里活,當然不是太成功,轉而北上發展,這時候,太保已經返回台灣拍電視劇,偶然亦會在一些台灣電影見到他。我真正認識太保,是因為當年他在《父後七日》演女主角的父親,戲份不多,但在電影的回憶片段裡,他騎著摩托車載女兒回家的台客身影,我覺得很酷。沒想到多年之後,在《叔.叔》的同志父親、的士司機阿柏身上,再次喚醒了這股感動。
我猜,太保本身沒有太多演員的野心,至少數十年來都為別人陪襯,恰如其份,沒有過份展露過自己的演員身段。與《叔.叔》是意外相遇,就像故事之中阿柏老來遇上阿海這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原來情投意合,改變餘生。據聞《叔.叔》導演楊曜愷是看過翁子光執導的《明媚時光》,對太保另眼相看,特意邀請已近七旬的他主演《叔.叔》。而其實太保從未演過這類同志題材的電影,對阿柏這種情感晦澀複雜,不易揣摩的角色亦沒太多經驗。但結果,首次嘗試同志題材,首獲提名,就做了金像獎影帝。
網民笑言,過去看成龍演戲真是有眼不識泰山,知不知道成龍提名過多少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?是幾乎打從香港有金像獎開始,成龍就有提名,從 1985 年《A 計劃》、1986 年《警察故事》和《龍的心》,到 1993 年《警察故事 3》和 1994 年《重案組》,成龍每一次警察上身,都獲影帝提名,而最後一次入圍金像獎影帝是 2005 年的《新警察故事》,明顯給足了影壇大哥面子,可惜成龍並不爭氣,做了三十年警察都像耍猴戲,沒什麼長進,評審團始終頒不落手。頒獎史已經提醒世人,無論是學成龍做戲還是做警察,根本是個笑話,戲是白看的,而且你一直不察覺他旁邊的蛇仔春才是深藏不露的影帝黑馬。
名氣與實力無關,際遇不問演技,反而有了明星排場的演員,再多所謂的瞓身演出、突破性嘗試,其實都擺脫不了演戲的自覺。與《叔.叔》相對的最差示範,必定是前一屆憑《翠絲》入圍最佳男主角的姜皓文。當姜皓文前幾年仍然半紅不黑,總是飾演二三線閒角的時候,他確實演得不俗,甚至是香港最出色的老戲骨之一,但自從多了「爭影帝」的機會,開始自覺於主角光環,需要展露演員身段,就很著跡「找戲來做」,但愈想演得精湛,愈顯得造作失真。這一點,至少今日的太保並沒有特別賣弄。
沒有所謂演員包袱的太保,於《叔.叔》處理阿柏的方法,跟《翠絲》的姜皓文顯然有雲泥之別,後者過度用力,鋒芒畢露太多掙扎,前者則淡如流水,甚至淡到完全不似演戲,曾一度猜想太保是否就是故事中的阿柏,已婚數十年始終不願出櫃的同性戀者。但其實,不演不說,不作顯露,若無其事的蜻蜓點水才帶著更為深刻的內心掙扎。故事之中,袁富華演得有味道,太保卻有種不奪目、不聲張,但實在得讓觀眾覺得戲假情真的感覺。而這確是《叔.叔》動人之處,太保和袁富華,阿柏和阿海的暮年同志戀,話不用說穿,情在不言中,阿海打開那扇衣櫃的門,阿柏嘗試走出一步,然後回頭,情慾與婚姻家庭之暗,他顯得恬靜和避忌,知所進退,出櫃是情不自禁的愛,不出櫃是顧及了家人的愛。掙扎不在臉上,而在心中。對情人如是,對妻子(區嘉雯飾演)亦相當細膩,眉宇之間,便包含了兩夫妻相識半生的無數次隱瞞、識穿、原諒和不捨,愛得無跡可尋,其實比《翠絲》的歇斯底里「飆演技」對峙豐富迴腸得多。
暮年越軌的情慾,就像偷偷摸摸跟情人煮一頓家常小菜,百般滋味,盡在心頭,不在飯菜之上,老練之人的感情交錯,火候溫文,不猛不烈,平實之中帶著錯過了亦依然美好的情懷。電影中,有一幕是阿柏開著的士載阿海回家。車內徐徐響起青山的老歌《微風細雨》(反而更多人聽過鄧麗君的女聲版本,倒也符合《叔.叔》的同志之情)。「願我是風你是雨,微風盡在細雨裡」,可能因為太保也在《父後七日》開過摩托車,隨著沉吟的歌聲,老舊的紅色的士駛往歸家的路,此情此景,依稀就是那時候劉德華與吳倩蓮在《天若有情》裡載著一對亡命鴛鴦的烈火戰車,三十年後千帆過盡的模樣。
落日遠去,青春激情不再,但太保已開慣了這輛舊車,它是那麼的緩慢、平淡,仍然載著萍水相逢的意中人,愛得很純熟,很安穩。遲來的暮春景致雖然令人婉嘆,但又或許《天若有情》那年的林夕畢竟太年輕了,不及唐人戴叔倫寫得浪漫豁然。落花飛絮,春夢一場,對有情人正是東皇過後韶華盡,老圃寒香別有秋。
或者,就跟阿柏與阿海的暮年戀事一樣,於錯誤的時間相遇,可能才是那註定錯過的人留給你的最好時光。看罷《叔.叔》,我知道自己錯過了,很想找回年輕時的太保。但遺憾的是,年輕時的太保,本身就沒留下太多鏡頭,有的都是成龍。而今日,還有誰在留戀太保旁邊那個香港警察代言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