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第一爐香》上映,照例掀起新一浪的張愛玲熱潮。無論你是否喜歡這齣電影,張愛玲原著都值得細讀——不僅是為了參觀那座由文字構築的眩目的七寶樓台,你還能透過小說開闢的時光隧道,穿越到戰前香港,感受那種早已消逝的散漫自由、文化多元的時代氣氛。(編按:電影《第一爐香》播出以來引起廣泛討論,下文馮晞乾會為電影分析、導覽。)
1943年的張愛玲,只是一個23歲,還未談過戀愛的年輕女子。那年她在上海,為一本叫《二十世紀》 (The Twentieth Century)的英文月刊,寫了3篇關於中國的散文和6篇影評。她以英文寫作,喜歡從抽離、另類的角度看事物,拒絕一切理所當然的觀點,說穿了就是試圖「用洋人眼光來看中國」。同年,她也開始中文創作,處女作是投到《紫羅蘭》雜誌的中篇小說《沉香屑——第一爐香》,寫法跟她的英文文章一樣別開生面。
《紫羅蘭》總編輯周瘦鵑一讀,擊節讚賞,說「它的風格很像英國名作家Somerset Maugham的作品,而又受一些《紅樓夢》的影響」,非常喜歡。今天讀者也許不太明白,為什麼一篇夾雜毛姆和曹雪芹風格的小說,會讓當年的編輯驚為天人。讓我嘗試「翻譯」一下:毛姆作品的最大優點,是故事說得特別引人入勝,所以周瘦鵑的意思,首先是稱讚《第一爐香》的故事,以及張愛玲講故事的技巧。
故事說來自上海、在香港讀書的少女葛薇龍,因生活拮据而投靠姑母梁太太。梁太太是寡婦,年輕時為錢嫁給富翁,丈夫死了,就千方百計想尋回她從未嚐過的愛。梁太太一方面利用薇龍吸引小鮮肉,一方面讓她討好老情人。薇龍最初以為能潔身自愛,然而豪宅住得越久,靚衫穿得越多,就越發覺難以自拔,回不去了。更糟的是,她還愛上風流成性的失匙夾萬喬琪喬,陷入沒有將來的苦戀。最終,梁太太想出「三贏」方案,成功說服喬琪喬跟薇龍結婚,讓薇龍成了交際花,既可賺錢養丈夫,又可替她繼續勾男人,而薇龍亦得償所願,與愛人「共諧連理」……
這故事寫少女的出走與墮落,以英國殖民地香港作背景,角色華洋夾雜——葛薇龍跟喬琪喬應該一直是講英文的,儘管對白全用中文交代——對當年上海讀者來說,應該頗富「異國情調」,也算是「奇情曲折」。但今天見慣世面的讀者大概嗤之以鼻:「有甚麼好看,不就是個貼錢養渣男的犯賤故事嗎?」
且慢,說好的《紅樓夢》影響呢?張愛玲好看的不是故事,而是細節。《紅樓夢》是張愛玲從小讀得滾瓜爛熟的書,對她的影響有很多方面。《第一爐香》除了角色的口語略帶舊小說味道外,張愛玲也從《紅樓夢》學會如何透過微妙的外在動作和語言,精準地呈現角色性格和內在心理活動。例如梁太太有兩個丫鬟睨兒和睇睇,張愛玲寫梁太太回家時,兩人反應各異。
寫乖巧機靈的睨兒,是「蹬蹬蹬跑下石級去,口中一路笑嚷:『少奶回來了!少奶回來了!』」寫倔強潑辣的睇睇,則是「聳了聳肩冷笑道:『芝麻大的事,也值得這樣捨命忘身的,搶着去拔個頭籌!一般是奴才,我卻看不慣那種下賤相!』一扭身便進去了。」寥寥數筆,就把兩人寫得栩栩如生,形象躍然紙上。
張愛玲也繼承了《紅樓夢》對衣飾、物件不厭其詳的描繪手法,還添上她「只此一家,別無分店」的比喻風格,如寫梁太太出場:「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,一身黑,黑草帽沿上垂下綠色的面網,面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,在日光中閃閃爍爍,正爬在她腮幫子上,一亮一暗,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,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痣。」
然而,周瘦鵑似乎沒發現,在毛姆式奇情和紅樓式華辭之外,張愛玲妙用「花開兩朵,各表一枝」的「象徵」(symbol)手法,也令人拍案叫絕。不知道多少讀者留意到,開篇那大段透過薇龍視角,寫姑母家中花園和半山杜鵑花景象的文字,全部話中有話,具雙重意思,旨在利用景物來暗中概括整個故事?
姑母的花園,在薇龍眼中,是個長方形草坪,四周繞着矮矮的欄杆,園子裏是「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長青樹,疏疏落落兩個花床,種着艷麗的英國玫瑰,都是佈置謹嚴,一絲不亂,就像漆盤上淡淡的工筆彩繪。」張愛玲寫的不單是景物,而是藉着景物象徵梁太太的世界,並暗示往後將發生的故事——梁太太所養的丫鬟和薇龍,正是那些被規劃栽種的花和樹,人與植物的生長,全都是經過計算的,非自然的,甚至是近乎虛假的。張愛玲小說沒一句閒筆,即使表面寫景,實則也是為故事的主題服務。
薇龍放眼遠望,看到花園牆外「滿山轟轟烈烈開着野杜鵑,那灼灼的紅色,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」,顯然是對照園中那些「佈置謹嚴」、「齊齊整整」的花樹,這些燃燒的杜鵑象徵甚麼呢?可能是薇龍捨命忘身的愛,或是她被熊熊燃燒的青春……可以肯定的是,張愛玲寫這一節景色,絕非隨意下筆——故事尾聲,已嫁給喬琪喬的薇龍逛灣仔新春市場,旗袍被亂飛的花炮燒了一個洞,難道是作者沒事找事寫?這處的燃燒,當然是為了呼應開首「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」的杜鵑花。杜鵑是薇龍的鏡像,只是薇龍的燃燒是受限的,並未轟轟烈烈燒出牆外,好比梁太太把煙捲丟到花盆,只燒焦盆中的一角杜鵑。
所有讀者看《第一爐香》,都知道主角是葛薇龍、梁太太、喬琪喬,配角有睨兒、睇睇、司徒協、盧兆麟,但多少人會記得月亮和太陽的角色呢?這兒就談談月亮吧。故事中的月亮三番四次登場:在薇龍獲姑母允許寄居後,月亮是「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,棲在路的轉彎處」;在薇龍初次被喬琪喬的甜言蜜語哄騙後,黃黃的月亮「像玉色緞子上,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,燒糊了一小片」;在薇龍與喬琪喬翻雲覆雨後,她走到小陽台上,「她的人已經在月光裏浸了個透,淹得遍體通明。」每次月亮的出現,都映照着薇龍的美麗幻想。
月亮是什麼?古時西方人相信月光令人瘋狂——lunatic(瘋狂的)的字根,正來自拉丁文luna(月亮)——而愛情的本質不就是非理性,甚至近乎瘋狂嗎?事實上,張愛玲早就彷彿漫不經心的藏下解碼鑰匙。你留意到園會一幕,薇龍唱了一支《緬甸之夜》嗎?這首歌應該是1940年美國片《Moon Over Burma》(緬甸之月)的同名歌曲(張愛玲誤把「月」字寫作「夜」),由Dorothy Lamour主唱,歌詞有云:
Moon over Burma, smiling above
They say that you are the wonderful
Goddess of love
[…]
Moon over Burma, power divine
Couldn’t you go where my loved one is dreaming and shine
And moon over Burma, tell him he’s mine
月亮代表愛神,代表夢幻。張愛玲小說內無窮無盡的細節,全都有「戲」,正如一個好導演,鏡頭攝到的一切都有故事。我們看她的小說,若不看細節,不思深意,那就趣味全失了。對我來說,《第一爐香》不是貼錢養渣男的犯賤故事,更不是寫甚麼末日前的狂歡;若用一句話概括,我會說張愛玲寫的,是人的靈魂深陷密密層層的物質世界,一剎那偶然的清醒,必繼之以漫長且必需的迷惘。所以她真正要寫的,不就是人生的本質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