災厄之年,年底再度傳來噩耗。韓國著名導演金基德確診新冠肺炎,因併發症病逝,終年 59 歲。而這個不幸的消息,不是來自韓國,甚至不是由金基德的親人所公布,而是從拉脫維亞傳出,震驚外國媒體之後,再將死訊帶回韓國。如果不是染疫病故,世人可能都不知道金基德原來人在拉脫維亞,又或者,其實已經逐漸淡忘了金基德這個聲名狼藉、不道德的惡人之名。
對於電影世界從來偏鋒、歪曲,充滿挑釁和忿恨的金基德來說,他的死訊 —— 死於這樣一場世紀大流行病,客死異鄉,而且消息來得那麼平靜無聲,無疑是個跟他本人很不相襯的反高潮結局。隨著突如其來的死訊,哀聲之中旋即激起了對其毁譽參半的道德爭議,甚至有人認為不值得悼念,其作品本就應該全數杯葛罷看。事緣 2017 年 #MeToo 醜聞席捲全球,荷里活金牌製片人 Harvey Weinstein 捱轟墮馬,流亡導演 Roman Polanski 被翻舊帳,晚節不保。風潮未幾吹到韓國,金基德首當其衝被踢爆涉及多宗性醜聞,包括虐打女演員,威迫裸露演出及提供性服務等,相關指控就跟金基德電影裡大量不倫、賣淫、性暴力等傷風敗俗的情節不謀而合,藝術光環一夜粉碎,變成眾矢之的,基本上未審已經有罪,認了罪道不道歉亦沒什麼意義。金基德形象盡毀,自此在韓國電影界淪為甲級戰犯,再沒有一席之地,後來放逐離國,無親無故消聲匿跡。許多香港電影人都知道,他來過香港暫居一段時間,但消息不多,死訊公開之後,我們才知道他經俄羅斯入境拉脫維亞,於當地定居。
曾幾何時,雖不至於是「影迷最愛」,但金基德確實備受年輕觀眾追捧,與今日榮登殿堂的李滄東、奉俊昊和朴贊郁等人一同開拓了韓國當代電影於「入屋」主流情愛套路以外的視野。而撇除本人的各種不道德行逕,金基德的作品本身不完全等同它所呈現的醜陋和污穢,嚴重扭曲的世界觀與惡意的顯露,從某個角度來看,剛好是美麗和誘惑的 —— 金基德出道以來深受西方影壇熱愛,就是因為他非常擅長展示這個角度。既醜陋而美麗,惡的漩渦裡捲進近乎神聖性的誘惑。
《慾海慈航》寫兩個為了賺錢到歐洲旅行,不惜販賣肉體的援交少女,好友不幸過身之後,剩下那個決定找回所有嫖客,跟他們逐個上床,退回肉金;《漂流慾室》寫一個殺了出軌女友的警察,藏身船屋賓館,卻在啞巴妓女身上找到最後的極樂時光;至於公認是金基德成就最高的《聖殤》,就寫一個母親為了替財困自殺的兒子報仇,故意接近討債人再假扮是其生母,繼而發展一段不倫戀,以不道德的愛作為恨的極致,既是報復之惡,卻同時包裹著一種救贖的幻覺。
而這種寫實的矛盾,或者都與金基德的成長經歷有關。出身寒苦,沒接受過正規教育,在 30 歲之前一直從事社會上最卑微的體力勞動工作,一無所有,長期受到壓搾與賤視,他的貧窮,他的低端,都成為了他日後電影世界的出發點。
在金基德這個名字揚威海外影展,更一度成為韓國電影之光前,他來自社會邊緣、深淵,或者他從不道德,本身已經壞透,對金基德來說,以電影獲得世人青睞,但電影可能不是所謂的「藝術」,然而電影是一種發洩工具(女演員則成為洩慾對象),藝術是他所有怨恨、慾望、報復和渴望救贖的實踐方式,貫徹其電影作品,其實亦印證著他的人生。
客觀而言,金基德的電影曲高和寡,算是冷門小眾。但其實不是,我覺得是剛剛相反,他其實非常清楚觀眾想看什麼,他是所有擁抱真善美的藝術創作的陰暗面,他不偽善,卻真實而露骨,是赤裸裸的淫亂不倫,觸犯禁忌。金基德的電影甚至大部份都不會在主流戲院上映,票房慘淡,或者大家不敢入場看一部如此傷風敗俗的電影。會看的人不多,但你會買碟,會非法下載,會在充滿病毒和木馬程式的三級片網頁找到他的作品,而又同時出現在最偽善,最裝模作樣以小眾品味自居的藝術電影圈子裡。像是一種魔鬼的試探,其實你很想看吧,你只是不敢,但你想像過性愛、暴力、財富、復仇,對神明吐一口唾液,所以電影勾起了你的慾望。金基德知道你會找個暗角藏起來,不敢看,但是會偷窺。
金基德一生傳奇,從零到巔峰、吐氣揚眉,然後卻又跌入萬劫不復之地,人生破產,敗走流放。以為他有生之年會東山再起,拍一部更憤世嫉俗,報復全世界的惡毒之作,又可能甘願墮落,拍一些純粹賣弄色情,由敗俗變成低俗,正如世人所不齒,專門哄騙年輕女星上床、脫衣裸身出鏡的過氣影壇淫獸。但金基德始終沒有(沒有這個機會)成為過街老鼠,沒有報復,亦沒有獲得暴力而扭曲的救贖。世紀大流行病悄悄帶走了他,彷彿就像一種最平庸和妥協的「報應」。在金基德的電影裡從來沒有「報應」那樣乖巧討好的概念。當網絡瘋傳他的死訊,在一片偉人與壞人的爭議之中,讓人不禁猜疑,金基德其實未死,他來到地球另一端,在一個遙遠的國度,以今日最普遍但空白的形式逝世,可能不是最後結局,而是自導自演的復仇/救贖人生的第一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