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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愛玲筆下的時尚 眼中的美女 – 馮睎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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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愛玲筆下的時尚 眼中的美女 – 馮睎乾

30.09.2020
  1. 張愛玲:一個女人到底不是歌德式教堂

「一個女人到底不是歌德式教堂。」(After all, a woman is not a Gothic cathedral)一九四三年, 張愛玲在《二十世紀》(The XXth Century) 英文月刊發表的文章〈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〉中如是說。很多人大概不知道,張愛玲不少作品都是先寫英文,然後自譯為中文, 例如長篇小說《 秧歌》 譯自The Rice Sprout Song、中篇小說〈色,戒〉譯自「The Spyring」、散文遊記〈重訪邊城〉譯自 「A Return To The Frontier」等。換一套語言,好比換一襲衣裳,有時你穿上新衣,可能連性情思想也產生微妙的變化,翻譯後的文章也有類似情況——不單語言不同,有時連內容也會隨之變異。

讀過〈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〉 的人應該不多,但看過散文〈更衣記〉的肯定不在少數。後者正是前者的中譯。看〈更衣記〉這題目,好像在談論女人換衣服,但它的語境卻出奇地宏大,決非局限於狹隘的更衣室。實際上,張愛玲是通過描述清末民初至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時裝潮流興替——所謂「更衣」—— 巧妙地呈現出中國人的生活和傳統,正如《二十世紀》編者在按語所形容,這篇散文是「對現代中國的有趣的心理分析」(an amusing psychoanalysis of modern China)。如果我們對照中英文版細讀,更能看到兩篇文章「更衣」後各具美態。

文首引用的那句「一個女人到底不是歌德式教堂」,到了中譯本〈更衣記〉,就變成「一個女人到底不是大觀園」。兩個隱喻的材料不同,但都貼切地展示同一意思:張愛玲說,古中國衣衫上堆砌了太多沒意義的點綴品,以前的時裝設計家, 似乎不明白女人的身體不是用來做展覽的。接着她說:「我們的時裝的歷史,一言以蔽之,就是這些點綴品的逐漸減去。」其實也是在說現代中國史——社會的演化同樣意味着舊禮教的逐漸減去,人們可擺脫傳統形式主義的枷鎖,得到更多發展個性的自由。張愛玲表面上寫時尚,實際也是寫中國的過去與未來。


〈更衣記〉也談及古時女子的「美德」

 「歷史上記載的聳人聽聞的美德——譬如說,一隻胳膊被陌生男子拉了一把,便將它砍掉——雖然博得普通的讚歎,知識階級對之總隱隱地覺得有點遺憾,因為一個女人不該吸引過度的注意;任是鐵錚錚的名字, 掛在千萬人的嘴唇上,也在呼吸的水蒸氣裏生了銹。」張愛玲沒說明故事來歷,但以我猜測,大概是出自清人姚元之《竹葉亭雜記》卷七,有一則說道光十一年洪水氾濫,一女子陷身大水, 險象環生,「有一人急援手救之,女子乃呼號大哭曰:『吾乃數十年貞節,何男子污我左臂。』遂將同被災者菜刀自斷其臂,仍赴水而死。﹂這樣荒唐的事,姚元之竟讚許她貞烈,只恨不知姓名。

有趣的是,張愛玲在英文原文寫的故事細節,有一處輕微出入,她說:「譬如說,一隻胳膊被陌生男子意外看了全相, 便將它砍掉。」(hacking off an arm, for instance, when it was accidentally seen by a stranger in its entirety)並沒有「被陌生男子拉了一把」。到底是張愛玲不小心記錯,抑或欺負外國讀者查不出原文而刻意誇張呢?實在無從稽考。無論如何,她講這胳膊故事,大概也是為了凸顯民國初年的「清明氣象」,「大家都認真相信盧騷的理想化的人權主義」, 「時裝上也顯出空前的天真、輕快、愉悅。『喇叭管袖子』飄飄欲仙,露出一大截玉腕。」女子露肉而不必再揮刀砍掉,大概已標誌着中國文明一大進步。

六十年代末,張愛玲接受殷允芃訪問,屢次很謙虛的說:「我的看法並不是很正統的。」〈更衣記〉有不少觀點,正不正統我不知道,倒是很顛覆常識。比如說, 我們一般認為穿旗袍很女性化,但張愛玲說,自二十年代起,女人多穿旗袍,原來是立志跟男人看齊:「五族共和之後, 全國婦女突然一致採用旗袍⋯⋯是因為女子蓄意要模仿男子。在中國,自古以來,女人的代名詞是『三綹梳頭,兩截穿衣。』一截穿衣與兩截穿衣是很細微的區別,似乎沒有什麼不公平之處, 可是一九二〇年的女人很容易地就多了心。她們初受西方文化的薰陶,醉心於男女平權之說 ,可是四周的實際情形與理想相差太遠了,羞憤之下,她們排斥女性化的一切,恨不得將女人的根性斬盡殺絕。」所謂「兩截穿衣」,指舊時女人衣服分成上下兩件,而男人只是一件長袍。穿旗袍的時尚,原來是對「兩截穿衣」的抗爭。

難道天下越亂,時裝就會越發達嗎?

對張愛玲來說,過去的中國是「迂緩、安靜、整齊」的,以致「在滿清三百年的統治下,女人竟沒有什麼時裝可言」。到了現代「政治混亂期間」,時裝終於蓬勃起來,「人們沒有能力改良他們的生活情形。他們只能夠創造他們貼身的環境——那就是衣服。」然而「時裝的日新月異並不一定表現活潑的精神與新穎的思想」,反而代表呆滯,「由於其他活動範圍內的失敗,所有的創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區域裏去。」言下之意,難道天下越亂,時裝就會越發達嗎?這樣「不正統」的觀點,也確實只有張愛玲想得到。

隨着時代推移,時裝的功能亦逐漸變更,由形式的束縛,演化為個性的體現:「現在要緊的是人,旗袍的作用不外乎烘雲托月忠實地將人體輪廓曲曲勾出。革命前的裝束卻反之,人屬次要,單只注重詩意的線條,於是女人的體格公式化,不脫衣服不知道她與她有什麼不同。」張愛玲一直侃侃而談,儘管沒一句話離開衣服,但歸根究底她想講的,不外乎「傳統與個性之爭」,或者說,是「舊時代的幽靈與新世界人類的角力」。

寫〈更衣記〉的時候,袖子再度流行,「預兆形式主義的復興。」她由此推測,「最新的發展是向傳統的一方面走,細節雖不能恢復,輪廓卻可盡量引用,用得活泛,一樣能夠適應現代環境的需要。」弦外之音是舊中國的幽靈,並未隨着滿清覆亡而煙消雲散,傳統仍會不斷回魂,只是出於實際需要,必須披上一套新的衣裳。如今七十多年過去,我覺得張愛玲透過「更衣」所作的國族預言,已然一一應驗;但在她的少女時代,即上世紀三十年代,中國人仍是自由奔放無拘無束的,而女人也是歷史上第一次不必害怕自己太觸目。青春美女的照片在報刊舉目可見,少女張愛玲想必也有留心。

「一個大都會的精靈,也是現社會的榮幸的春之蓓蕾」

我之所以這樣說,是因為曾見過張愛玲筆記本有一句:「『小團圓』加馬淑真驚艷。」(參見拙著《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》的〈張愛玲的筆記本〉)按字面義,是張愛玲提醒自己在《小團圓》加入「馬淑真驚艷」的段落,但現在的《小團圓》版本並無馬淑真此人。一直弄不清楚這馬小姐何方神聖,直到最近友人鄭遠濤(《少帥》的中譯者,是資深張迷)惠寄一些民國畫報老照片,我才終於一睹「馬淑真」的廬山真貌。

我不肯定是張的字體太潦草,抑或是我認錯字,但參考了遠濤寄來的圖片,「馬淑真」應該是「馬淑貞」才對。那時的畫報會介紹一些上海美女,馬淑貞是其一,照片更連續幾年見報。據一九二八年《中國攝影學會畫報》內的資料,馬淑貞是「崇德女校皇后」,「極受粵人之注意與景仰」,「爛漫天真」、「聰慧過人」,且「交際場中亦時見其芳蹤也」。

為什麼說她極受粵人之注意與景仰呢?原來崇德女校的學生多數是旅滬粵人,教師亦操粵語。不過馬淑貞是上海人,後來亦轉校到聖瑪利亞女中。據一九三二年《女朋友》三日刊的專文介紹,馬淑貞是「一個大都會的精靈,也是現社會的榮幸的春之蓓蕾」,又說「淑貞小姐是上海人,最漂亮的上海人⋯⋯她在聖瑪琍亞,又是被尊為皇后的一個。」一九三一年張愛玲入讀聖瑪利亞,肯定見過這位以美貌著稱,受萬人景仰的「皇后」,故在筆記本寫「驚艷」。但到底馬淑貞有多漂亮呢?一畫勝千言,無圖無真相,馬小姐的芳容如圖所示:

某個角度看有幾分似袁澧林——原來令祖師奶奶一見驚艷,數十年後還在筆記本提及的女子,竟然是上海「Angela」,你大概想不到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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