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在將軍澳邵氏影城裏聽 CHANEL 主辦的「定格香港」電影講座,主持人提到邵氏兄弟在 1961 年出品的《千嬌百媚》(Les Belles),是中國第一部關於時尚的電影。 的確,邵氏在 60 年代的國語時裝片建築了一 個從上海到香港,甚至跨越日本、東南亞地區 的時尚風景,當中除了描繪了林黛、樂蒂、秦萍、何莉莉等絕代風華式的女星外,較少人留意的其實還有烘托她們的男明星:陳厚、雷震、喬宏、張沖等等。各有特色。在那個經濟才剛剛起步的香港背景下,他們那帶有濃厚海派風格的形象,肯定給觀眾帶來了無比的新鮮感和刺激。
當中特別值得提的是陳厚。陳厚的五官,在今時今日看來未必是最受歡迎的精緻臉孔,但瀟灑的特質,令他成為「重女輕男」國語片年代罕有的男性紅星。他幽默的都會男子形象,最初在電懋的歌舞喜劇中綻放,然後在邵氏更上層樓,在香港首次出現的綜藝體弧形闊銀幕彩色片《千嬌百媚》登場。當一眾女角穿着有如Miu Miu 的端莊套裝時,他以燙貼的恤髮和經典的玳瑁眼鏡,穿着鮮色針織polo shirt的文 藝小生形象現身;陳厚扮演的舞團團主在家穿 V 領毛衣內搭白tee,或是加一條條子絲巾;出門時穿海軍藍西裝紅恤衫灰西褲加白色牛津鞋,戴Aviator式太陽鏡,還要駕駛跑車!如此美麗的生活風格,想必給當時 aspirational 的男觀眾上一堂上乘的造型課——邵逸夫獎如果有時尚獎一項,應當要追頒給年僅40便英年早逝的陳厚。
如果60年代的香港國語影壇是一幀雅緻的明信片,出名「七日鮮」的粵語片世界,就是一幅寫實的浮世繪。雖然粗製濫造是常態,但有兩位粵語片男星,以他們俊逸的外形撐起了半邊天:張瑛與謝賢。
早一代的張瑛是中日混血兒,早在30年代便已加入電影界,玉樹臨風的外形迷倒無數女性影迷,戲路縱橫的他主演超過400部電影,至今他仍是香港最多產的男演員。相比其他「四大小生」吳楚帆、張活游和李清的忠厚老實外表,張瑛有着高挑身形和清矍面孔。只要他梳起油頭,穿上合身西裝,男性觀眾就會代入角色,希望自己跟他一樣風流倜儻;女性則渴望有如此高質的另一半。無論張瑛演的是《珠江淚》的紈袴子弟、《金枝玉葉》的名流作家,還是《相見歡》的回頭浪子,張瑛彷彿都在那黑白色和4:3的銀幕上以最優雅的身段和鮮活的表情,演繹中國人社會的悲歡離合,有禮儀講究規矩的舉手投足,也令人渴望像他一樣穿上一套合身西裝,頂天立地。
至於四哥謝賢,他的靚、他的英俊,橫跨了超過60年的香港文化史。踏入老年的他,以一身「老佛爺」式的馬尾和高領,還有Chrome Hearts的招搖打扮,令年輕一代都好難不認得他,甚至認為他比謝霆鋒有型百倍。四哥在70至80年代縱橫TVB的盛年時期,任何一張時裝劇照都像是Tom Ford的廣告,盡是風度翩翩的 alpha male 氣派。但是,在 「定格香港」的講座裏,張叔平親自選輯的一段1967年版《英雄本色》裏,我才看到了最令人心折的青年謝賢。那甚至與時裝無關,是 一個icon最美麗的時刻。
謝賢是我們的阿倫狄龍,特色是正邪難分。鄧小宇說:「謝賢登場替小生在『正面』之餘,附加一份玩世不恭、反逆、不羈、危險、兼夾花拂的新氣息,情挑異性絕不手軟,這些原本都是屬第二男主角的工種,給謝賢移植到男主角身上,當年演楊過捨他還有誰?」同輩的曾江、胡楓、張英才都沒有他的性感。 邁克說:「(謝賢)那份自戀,那種根植於性慾的魅力,香港(甚至整個中國)影壇從來沒有任何男演員擁有過,更不要說作如此公然的展覽。」但在舊版 《英雄本色》裏,他演一個好希望洗心革面的釋囚,,可是黑白兩道一步一步要將他吞噬,看得人再三低迴——就算沒有展覽美青年的肉體,只以一件黑色樽領一件黑色皮褸,哪怕是再悲天憫人的潦倒角色,謝老四仍然是演技出眾星味逼人。他的性感也影響了我們給予他更恰當的評價!
踏入70年代,無論國粵語文藝片都雙雙息微,取而代之的是武打片,尤其是古裝和半古裝的。因此,香港男性有差不多整整 10 年時間,在銀幕上缺乏了時尚偶像。成龍的影響無遠弗屆,李小龍至少令奧瑪花曼穿上黃色連身衣,但成龍幾乎對時尚完全無啟發作用。直到電影新浪潮遇上紙醉金迷的香港盛世,80年代才有了新的男性形象。
經過中式龍虎武師霸佔主流的 70 年代,熱愛法國新浪潮的吳宇森,在事業低潮被流放台灣後回港,與徐克重拍 1967 年龍剛導演的《英雄本色》。謝賢那改邪歸正的角色交給了周潤發。70 年代發哥仍然是在 TVB 以外接了很爛片搵食的發仔,80 年代初則被戲稱為「票房毒藥,但吳宇森將阿倫狄龍《獨行殺手》(Le Samouraï)裏的乾濕褸和墨鏡交給了高大有型的Mark哥(本來選角是真名叫 Mark 的鄭浩南,但最後太忙無暇接拍,真是整定)——在香港,那件由戰時軍用的功能長外套,從此更名為「Mark 哥褸」。
1989 年,發哥再度與吳宇森合作拍攝改自高倉健主演日本舊片的《喋血雙雄》。長褸、西裝、all back的俐落髮型,發哥化身職業殺手在事敗後被社團追殺,與李修賢警探終於變成肝膽相照的喋血雙雄。男性觀眾其實是不懂時尚的,但他們能夠共情、尤其是男性間的情誼 brotherhood(某些外國影評人甚至說 《英雄本色》有同性戀傾向),每個直男在現實生活哪怕再平庸都渴望成為英雄好漢。當看到銀幕上凌空翻騰開槍和白鴿在教堂飛散的血戰場面,除了腎上腺素上升外,也很難不嚮往男主角的造型,想像自己也是同樣衝鋒陷陣的英雄。
最近吳宇森新作西片《The Killer》也是翻拍 《喋血雙雄》,即使背景設在巴黎,但改以女性作主角就完全變味了,反而不及以往的時尚。吳宇森另一部極時尚的電影也是在巴黎拍,說的是《縱橫四海》。片名和盜寶題材來自 1967 年法國片《縱橫 四海》(The Adventurers)中,阿倫狄龍、連奴 雲杜納、祖安娜嬋卡絲主演;港產片版本變為周潤發、張國榮、鍾楚紅,前往法國作案。電影間沒有太多劇情,沒有之前的極致風格化,兩男一女的祖與占大盜在康城和巴黎穿着雅痞的西裝和絲恤衫,很 timeless,鍾楚紅是少有的輕巧,連朱江和曾江都神采飛揚,記錄了一個做賊都要有型的美好年代。
在我成長的90年代,算是港產片最後的盛世,周星馳和劉德華各自撐起半壁江山。幾歲人仔是不知道什麼是時尚的,但只覺電影裏一 切都是順眼的,在外國人眼中獨一無二的後現代無厘頭,無論是癲狂搞笑、黑幫仇殺還是千王之王,都是那麼理所當然。人到中年,也來到這個 2024 年的香港再回望,原來一切就是奇蹟。
奇蹟之一,是好看的人遇上多產的年代。近日文雋在他的頻道節目裏談論劉德華,的確是真知灼見。近 3 年自劉德華擔任埋監製後,連髮型都冇變過:「依舊令立立官仔骨骨,失去以前百變的形象。」作為一個從來都未曾喜歡劉華的人,不能夠否認他在《旺角卡 門》裏一件白 tee 和 aviator 眼鏡,露出手臂的恰好性感;《賭神》裏跟發哥梳油頭,完全將他的完美鷹鼻突顯,以至連紅色西裝或皮褸都變成炙手可熱的fashion item;還有《天若有情》的華 Dee,牛仔褸牛仔褲還有電單車,成為那時代每個男孩子的夢想配置。如果劉華如今才出道,恐怕只能演出杜sir口中的「港台劇集」,電影人的預算和精神都花在一些更貼近社會不公義那一面,哪有閒情打造美學?
周星馳的個案又是另一種奇蹟。為劉德華裝身的電影美指,預計他能夠帶貨的可能是絕對正常的。但周星馳在 90 年代無數笑片中無心插柳的出格造型,在往後的 Balenciaga、 Miu Miu 或 Saint Laurent裏得到迴響,就是他始料未及的奇蹟。馮睎乾一早就看到《國產凌凌漆》那條藍色豬肉佬圍裙 和 《喜劇之王》尹天仇的西裝配拖鞋,都是周氏美學的創新,「就像他套用舊粵語片的語言,都是在傳統的基礎上,賦予無厘頭的新意義。」
如果劉德華是襯得matchy順理成章的時尚,周星馳就是mismatch代表。筆者向來相信英俊和時尚是兩回事,周星馳唔靚仔但樣貌比較百搭,可以駕馭很多出其不意的穿着。《賭俠》拿着淋花水壺唱《變色感情》時那件出口成衣店的拼色長袖 polo shirt,還要襯高腰褲,很有 JW Anderson式的尷尬風格,而那件為了進入賭場而手畫領帶的白 tee,就與 Margiela 異曲同工,而去到最尾一次與王晶的合作,周星馳在《千王之王 2000》的唐裝加皮草斗篷,完全想像到在現實中的上海仔是會穿 的。那10年之間,周星馳的現代戲服,以”X”貫穿 (X 當然是一個廣東數字粗口,在 8 和 10 之間你知道的),是比時代先行了 20 年。
游靜在她的巨著《天堂春夢:二十世紀香港電 影史論》裏寫新浪潮特別關注青年:「承接着香港電影自 50 年代中至 60 年代未開展的關 注及論述,尤其受龍剛導演的影響。新浪潮電影導演群也是年輕新導演,而且深受歐美青年次文化影響。『青年』,將持續成為香港在資本主義汰弱留強、貪新厭舊的邏輯下崇尚的 『新』,各種競逐的現代性,及對未來期許的隱喻。」——從 90 年代到2000年代初,,描寫黑社會青年的《古惑仔》又是 Y2K 時尚靈感溫床。
我小學那時,有些同學不單跟足陳浩南(鄭伊健)的全黑MK打扮,他們後來甚至真的是加入了三合會。 鄭伊健的長髮和身段不用多提,那些皮衣和低胸透視則是只有青年才會穿得好看的特色,也呼應了男人 味。情與義值千金,從 70 年代的古龍小說改編武俠片,到80年代的吳宇森英雄片,到90s/2000s古惑仔,甚至《無間道》還有杜琪峯的江湖片,貫穿以上影片講究的都是一種(尤其是警與賊的)男人 味。《古惑仔》的精彩之處在於,張耀揚飾演的歹角烏鴉後來甚至比男主角更深入民心,全因他提供到一份resecure男性剛陽的態度,對抗中產化和 metrosexual 的虛偽斯文。
另一方面,因為有極度雕琢的王家衛和張叔平,他們帶領我們走到了東方主義的懷舊。 自《阿飛正傳》開始,從張國榮的占士甸不羈走到《花樣年華》梁朝偉的海派優雅(演蘇麗珍老闆的雷震,則是貨真價實來自國語片年代的小生),《2046》裏將周慕雲變成了留着小鬍子的脂粉客,又在虛構小說中變出木村拓哉的化身,而張震和鞏俐又在描寫裁縫的短片 《愛神:手》延續那份給洋人看的懷舊東方美學,比現實中的昔日香港更優雅。
由於合拍片時代的到來,香港電影無疑又再偏重了武俠片和主旋律,「盡皆過火,盡是癲狂」的創意高峰已過,失去了某種風采。為了「鮮浪潮」眠乾睡濕的杜 sir也在專訪說了,新世代更關注社會議題,呈現手法傾向《獅子山下》——寫實主義在一個本身都走向平庸的城市,影像也變得平庸,更遑論講求超乎日常、令人仰望的時尚美好感覺。
描寫當下的寫實片充滿「地味」,以古鑑今的 「古裝片」《風再起時》和《金手指》就忽然顯得別致。繼90年代的《雷洛傳》後,再次打四大探長的主意,今次的服裝指導吳里璐、 郭淑敏用了更風格化的手法呈現。當年劉德華的版本,基本上是穿上了90年代的Armani式寬鬆西裝剪裁,今次梁朝偉那些結構感更強的款式比較合乎60、70年代的氛圍,加上一副Barton Perreira經典眼鏡,以成熟男士的姿態又一次成就壓卷演出。至於《金手指》,劉德華不肯轉髮型的確令人出戲,但因 為有梁朝偉,80年代虛浮暴發那一面就突顯出來了。從文藝小生進化成有點像「萬子」的 狂人,文念中的戲服指導與偉仔的非凡演技互相成就了大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