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節前起飛,我奔赴巴黎參加設計盛事 Maison & Objet,並趁著商展期間在花都市區到處轉轉。在週日 (19 Jan, 2020) 步出奧賽美術館以後,發現緊鄰著建築物的幹道伏爾泰濱河路 (Quai Malaqais) 竟封了街,取代平時兇狠車流的,是腳步挨著腳步前行、一邊吶喊一邊唱著琅琅上口自製歌曲的隊伍,無論向哪一端望去,都看不見人龍的盡頭。
正當我在心裡稍稍讚嘆巴黎人對社會運動的熱切、對言論自由的包容之際,懞懂地被隊伍推著前進一陣子,旗幟的配色瞬間讓我心情一沉,不妙。我低頭開始查詢身邊人們手中旗幟的關鍵字。“ Liberté, Égalité, Paternité. ” 他們手裡的旗幟這麼寫道,改寫自法國大革命的口號「自由、平等、博愛 (Liberté, Égalité, Fraternité)」,卻將「Fraternité 博愛」更換為強調著父權社會結構的「Paternité 父親身份」一字;至於那一組讓我心底警鈴大作的配色:橘紅與草綠,則確實為主要由法國天主教徒組成的保守勢力 ── 堪比法國護家盟的 “La Manif Pour Tous (March For All)” 反對同性婚姻社運團體。這次他們上街的目的,是為了抗議 *女性適用醫學人工生殖法 (PMA) 今年的立法程序。
*女性適用醫學人工生殖法 (procréation médicalement assistée, PMA):主要提供單身女性及女同志伴侶 醫學的人工生殖。前任總統 François Hollande 因保守勢力反對而暫時未開放,調查得知,實支持法案通過的女性高達 68%。
隊伍一路延綿至羅浮宮正前方,沿途經過的所有地鐵站全被警力包圍封鎖。在羅浮宮前的廣場,我們停了下來四處眺望,一開始,我看見人群裡有人奮力丟出撕碎了的傳單紙片。我試著顛腳尖探看遊行人群裡發生了什麼事,卻被擁擠著往前進的長布條行列,推擠到一側。
幾分鐘後,戴著毛帽、削了短髮的年輕女孩,衝向我身邊的電線桿,她一躍而起,將電線桿上張貼的文宣撕扯了下來,厚紙卡做成的文宣剛巧打在我的小腿肚上。人群裡的幾個中年男子上前用法文對她咒罵,要搶奪她手裡的另一張傳單,她轉過臉龐,剛巧面著我所站立的方位,我看見她的藍眼睛像著了火般跳躍著焰色。以不被理解的憤怒回敬,她將傳單高舉撕成碎片。
自由、平等、父權,這三個字要有多衝突就有多衝突,身旁頭髮花白的男女及帶著小孩的年輕夫妻,卻舉著旗幟奮力揮舞。天真的小男孩們拿著粉筆,沿著街道一邊奔跑一邊寫下「反對 PMA」、「反對同婚」、「沒有妻妻只有夫妻」,但他們對自己所寫下的內容又知道些什麼呢?他們對愛又知道些什麼呢?
因著去年書寫 Madame Figaro 與同志婚姻及 PMA 法令的相關文章,我有機會在資料當中慢慢了解自 2012 年 François Hollande 贏了總統大選以後,保守人士對他所推動的同志婚姻相關法案的抗議。
我從未想見,當遊行實際發生在街頭之時,能給人帶來如此撕心裂肺的感受,而起點僅是意見相佐。
曾經,我也在對一切仍渾然不知的年紀,受到當時的信仰鼓譟,在那場可以被比擬為十字軍東征般意識形態的迫害當中有份。我感受過身為「群眾」的愚昧,我感受過身為「群眾」的無判斷力,我也感受過「群眾」的意見對個體的沈重壓力。他們揮舞的不僅是一支寫上主張的旗幟,而是以愛為名、卻將人們狠狠割開的利刃。
隨著年紀漸長,我對當時的行為感到悲傷、憤怒而羞愧,並在幾年過後,為我的無知向身邊一些人道歉。如今,巴黎街頭的這些畫面令我心痛無比,我卻寧可將他們捕捉下來,這是民主社會自然的現象,無論什麼樣的主張都得以伸張,我們卻要警惕,「群眾的愚蠢是有目共賭的 (The Crowd: A Study of the Popular Mind, Gustave Le Bon, 1895)」。跟隨什麼樣的意見,都別忘了問問自己的意見。
什麼時候,人們才能學會相愛呢?